當天晚上他們睡在城池外面,沒多久就聽見了哭聲, 柳玉茹猛地驚醒, 顧思一把攬住她, 捂住了她的嘴, 沒有說話。卻是原野上一個女子抱著一個孩子嚎啕大哭,而一個男人和另一個女人廝打著。
周邊人木然望著, 有些人則是蠢蠢欲動。
柳玉茹的身子微微顫抖, 她似乎是知道了什麼,她聽著那個男人怒吼著喊:「給我!把米袋給我!」
而那個女人卻是死死抓住了袋子,無論如何都不肯放手。
「就一晚上了!」
那女子大吼道:「一晚上,城門就會開了,進了城官府就會放糧, 你一晚上都等不得了嗎!」
「城門不會開了!」
那男子大吼道:「我們從涼城趕過來,他們就是這樣, 一直沒有開城門,現在青城也不會開!這麼多流民百姓,他們怎麼敢開!」
「那怎麼辦……」
有人問出聲來:「我們趕過來的啊, 他們不開城,我們怎麼辦?!」
周邊亂鬨哄鬧起來, 柳玉茹抓住顧思的袖子, 兩人提了包袱, 不著痕迹往後退去。
一聲聲的詢問很快就有了答案, 當那個男子不顧一切搶奪那個女子的口袋, 當那個女人倒在地上再也不動時, 所有的秩序、所有的道德、所有的善良都化作了虛無。周邊人瘋狂朝著他們看到柔弱的人衝過去,尖叫聲和咒罵聲混成了一片,顧思抓住柳玉茹,就往著遠處衝去。
可周邊密密麻麻都是人,野蠻和暴力彷彿是會傳染一般,如風如浪,迅速卷席了周邊的人。
顧思不忍心傷人,於是他只是推開身邊的人,護著柳玉茹,艱難前行。
然而不知道是誰,突然大吼了一句:「他們有糧食!」
所有人朝著顧思和柳玉茹看了過來,那人大吼道:「我剛才看見他們吃餅了,他們有糧食!」
相比起那些已經餓到骨頭都凸出來的流民,顧思和柳玉茹的確好上太多了。他們雖然看著憔悴,但精神還算飽滿,明顯不是長期飢餓的樣子。
柳玉茹看著那一雙雙狼一樣的眼睛,她整個人都在抖,顧思把她護在身後,手裡握緊了刀,故作冷靜開口:「你們想怎麼樣?」
然而所有人卻都看著他們,沒有一個人往前,雙方僵持著。顧思知道,此刻他絕不能退,絕不能有任何示弱,否則一旦有一個人上前,他就會像當初那個富商少年一樣,落到最絕望的境地。
他不允許有任何人,去開這個頭。
可他其實也害怕。
他不是怕這麼多人。
王榮帶著那黑壓壓士兵過來的時候,他不怕,可現在他怕。不僅僅是因為這黑壓壓看不清的人數,更怕的是因為……
他們不是軍隊。
他們是百姓,是被命運逼到絕路的百姓。
他們錯了嗎?
他們只是想活著,只是用盡全力,要抓住活下來的機會。他手裡有刀,他只要拔刀,也許最後他會因為車輪戰力竭倒下,可在此之前,那就是單方面的屠殺。這將是他一生都洗不清的罪孽,是他一輩子都無法忘卻的噩夢。
對弱者拔刀,這違背了他過去所有的認知和信仰。
如果如今只有他一個人,那也就罷了,可他身後站著柳玉茹,他的妻子。
於是他握緊了刀,和他們僵持。
而這時候,一個男人突然沖了出來,他個子不算高大,他撲到顧思面前來,哭著瘋狂磕頭道:「公子,公子您可憐可憐我吧,我娘子最後一口氣了,她不行了,她馬上就不行了,您給她一條生路吧。」
顧思愣了愣。
也就是這個時候,這個男人猛地撲了過來!
他有刀!
哪怕那把刀很是短小,可是在這個時候,有一把刀那就是利器。他不顧一切朝著顧思衝來,顧思一腳將他踹開,而這時周邊所有人都涌了上來,柳玉茹躲在顧思身後,旁邊人拖拽她,去搶奪她的包袱,顧思不敢動手殺人,他努力將周邊人踹開。
可人太多了,太多了。
他們密密麻麻,他們不顧一切,柳玉茹被人一腳踹在肚子上,她抱在懷裡的包袱被人一把抓走,早已僵硬的大餅滾落出來。周邊人驚叫出聲:「是餅!還有面!」
許多人衝過去,搶到就往嘴裡塞,沒有半點遲疑。
這在流民,那是何等珍貴的東西!
「他們還有!」剩下沒搶到的紅了眼,他們再沒了顧忌,拼了命撲上來,顧思看著那男子再次拿著利刃朝著柳玉茹捅過來,他終於忍無可忍,拔了刀。
鮮血飛濺出來,周邊驚叫成了一片。
顧思連斬三人,他一手護著柳玉茹,一手拿著刀,看著所有人,怒喝道:「滾開!」
終於再沒有人敢上前,顧思抓著柳玉茹,一步一步朝著遠處走去,他死死盯著所有人,染血的臉上宛若修羅。
柳玉茹眼裡噙著眼淚,她整個人都在顫抖,她唯一的支撐,唯一抵抗著這一切的力量,都來源於那隻抓著她的手。
所有人注視著他們,看著他們走出去。
有人想撲過來,然而顧思身手卻十分乾淨利落,回頭就將人砍到在地,這樣敏捷的身手,終於讓所有人知道誰是不可招惹的人物,於是再沒人敢偷襲他們,他們慢慢走去,消失在夜裡,然後新一輪的哄搶繼續開始。
等看不見人,顧思就抓著柳玉茹瘋狂奔跑起來,兩人在官道上,一路都在跑,他們根本不敢停歇,感覺身後似乎是追著洪水猛獸。
他們看見人就害怕,跑到跑不動了,就開始走。兩人一句話都沒說,內心的惶恐、震驚,都在無形傳染著。
等太陽升起來,他們走的路上已經沒有了人影。之前的人,都是從滄州北方往南方走,而他們卻是逆流往北方走,人自然越來越少。
他們很疲憊,可他們不敢停下步子,比起那些流民,支撐著他們的,還有一個無比堅定的信念。
他們要去幽州。
在幽州,他們還有自己的親人,在等待著他們。
柳玉茹拉著顧思的手,兩人走在荒無人煙的道路上。他們就一直走,一直走。
人越來越少,吃得也越來越少,他們從一日兩頓,變成了一日一頓。他們困了就睡找個地方,靠著大樹睡下,隨著他們北上,已經幾乎看不到人。
沒了柳玉茹的包袱,他們的糧食從面前管夠,變成了徹底不夠,於是一路上,他們看見樹,看見草,但凡看見能吃的,都努力吃下去。
如果遇到水源,他們一定要努力喝水,然後把顧思的酒囊裝滿。
可隨著日頭越發毒辣,遇到水源的間隔時間就越長。
他們頭一次見到那種一眼望過去沒有邊際的荒涼,沒有草、沒有樹,房屋空蕩蕩的,土地仿若龜殼一般大塊大塊乾裂過去。
先倒下的是柳玉茹,她體質弱,有一天睡下後,顧思發現醒不過來。他嚇得趕緊給她灌水,然後打開了包袱,想要給她喂吃的。
然而在打開包袱的時候,顧思驚訝發現,包袱里剩下的糧食,遠比他以為的要多。
他愣了愣,而後才反應過來。
這些留下來的餅,應當是柳玉茹故意少吃剩下的。他感覺眼裡有些酸澀,他說不出是什麼感覺,但是情況也不容他多想,他趕忙拿了餅,喝了點水,嚼爛了之後,嘴對嘴給她餵了下去。
那時候也顧不上什麼禮儀不禮儀,他滿腦子只想著,她得活下去,無論如何,都得活下去。
他給她為了吃的,就背起她,開始繼續走。地面上的溫度很高,他的鞋早已經爛了,他能清楚感覺到腳上皮磨破的疼痛,可他不敢停下。
他一直往前走著,等到下午,天氣轉涼,柳玉茹趴在他背上,慢慢睜開了眼睛。她感覺到他的溫度,看著周邊的場景,沙啞道:「思?」
顧思愣了愣,隨後他高興道:「你醒了!」
「我怎麼了?」
柳玉茹沒什麼力氣,她感覺全身都是軟的,顧思背著她,似乎是怕嚇著她,溫和道:「剛才你暈過去了。」
「抱歉……」
「說什麼抱歉,」顧思笑著,聲音里有些喑啞,「該抱歉的是我才對。」
柳玉茹沒說話,顧思背著她,他努力想要讓語調輕快一點,卻還是剋制不住內心的痛苦與絕望,愧疚與難堪。
「我該早點發現你沒怎麼吃東西的。」他語調似乎很輕鬆,可柳玉茹卻還是聽出了哭腔,「我該早點知道的……」
「沒事的。」柳玉茹趴在他背上,聲音有些無力,「我願意的。」
「你願意什麼啊……」顧思聲音有些顫抖。
柳玉茹感覺累,她太累了。
「糧食不夠的。」她開口,慢慢道,「咱們一起吃,到不了幽州。我少吃點,你就能多吃點。我算過了,我還能再撐幾日,等到時候還有一半的路,糧食沒了,你要沒找到水,你就放我的血來喝……」
「你胡說八道什麼!」
顧思怒喝出聲,他其實猜到的,他猜到柳玉茹的想法,可當柳玉茹真的說出口時,他還是忍不住暴怒出聲:「你別想!」顧思顫抖著聲,「我就算死了,我也不會做這樣的事。柳玉茹我告訴你,要活一起活,要死一起死。你要是死了,幽州我也不去了,我什麼地方都不去了,我就陪著你死在這裡。」
顧思說著,眼淚就落了下來。
他以為自己不會落淚了,以為自己成長了,可他卻發現,這上天永遠比你想像的殘忍。
當他失去父親,失去朋友,如今又要讓他失去柳玉茹。
而且這份失去,是猶如凌遲一般,讓他眼睜睜看著,瞧著,甚至於為了自己活下去,親手送她去地獄。
可他絕不會讓老天爺得逞。
他絕對不會,做出一個上天以為他會做的選擇。
「我知道,你還想著你娘,」顧思哭著出聲,「你娘還在幽州等著你,你是她唯一的女兒,你沒了,她怎麼辦?我不會幫你照顧她的,你就算死了,我也絕不會管她。我是一個狼心狗肺的人,我不會愧疚,我會陪你一起死在這裡,我絕不會讓你如願!」
「你死得沒有價值。」顧思低喃,「柳玉茹,你得活著,你一定要活著,知道嗎?」
你不能死。
你死了……你若是死了……
顧思抬起頭,環顧著四野。
她要是死了……他怎麼辦?
他想不出來。
她如今的命,就是他活著的念頭,所以她不能死,絕對不能。
然而柳玉茹回應不動他了。
她有意識,可是已經沒有了張口的能力。
她就是趴在他的背上,感受著這個男人,他固執的背著她,一步一步往前走。
她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毅力和決心,讓他沒有停下。
他們吃光了所有糧食,就剩下半袋水囊,這時候已經沒什麼好吃的了,於是顧思就和她一起餓著,每一天喝一點水,勉強維持生存。
臨近幽州只剩下一百餘里地時,顧思終於支撐不住,整個人摔了下去。
等他醒過來時,已經是夜裡了,柳玉茹靜靜躺著,他慌忙過去,去探柳玉茹的鼻息,柳玉茹的鼻息很微弱,顧思卻還是鬆了口氣。
他伸出手去,將柳玉茹抱緊懷裡,他收緊了手臂,很用力、很用力地,抱緊了她。
「玉茹,」他沙啞出聲,「你一定要陪著我……」
他將臉貼在她的臉上,顫抖著聲道:「你是我的命,你得活著,知不知道?」
柳玉茹不出聲。
其實他很想流淚,很想有點眼淚落下來,至少柳玉茹能喝一點。
然而他已經沒有眼淚了。
水分的缺乏,讓他整個人也到了極限。
他抬頭看著那火辣辣的太陽,他知道,再這樣熬下去,他和柳玉茹都要死。
他咬了咬牙,從腰間拿出刀來,割破了自己的手掌。
鮮紅的血落下來,他捏住柳玉茹的下顎,全數倒在了她的嘴裡。
有些落在她的臉頰和唇上,顧思見傷口快要凝住,他趕忙吮在了傷口上,喝了最後一點血。然後他看著柳玉茹臉上的血珠,他低下頭去,輕輕舔舐在她的臉上、唇上。
那本是沒有半點旖旎的一個吻,然而當柔軟從他的舌尖一路傳來時,他仍舊感到了內心那種令人發悸的顫抖。
他慌忙退開,看著柳玉茹臉上不知道是血留下來的顏色,還是他的錯覺,亦或是真的,有了幾分血色。
他重新背起她,繼續往前行去。其實他也已經沒了力氣,可是背上那個人卻成了他所有信念。
他不怕死,可他一想到如果他死了,柳玉茹就要死,他就怕得要死。
於是他只能一直撐著,行在無人的荒野大地上,一直走,一直走。
走過了日與夜,他終於見到了一點綠色,見到了人。
他背著柳玉茹再往前去,便看見了界碑。
界碑上是已經不甚清晰的兩個字,幽州。
顧思看著那兩個字,唇微微顫抖。
「到了……」他沙啞出聲,「玉茹……我們到了。」